超載美學與藝術技巧的演進
超載美學形塑了數千年來各項藝術技巧,包含文學、美術、戲劇、電影等。透過各種媒介,如語言、文字、畫布、唱片等,藝術家們採用各種技巧讓有限的「載體」能夠承載更多訊息。例如,在寫作中使用成語能在有限的字數中表達豐富的情境,而電影藝術家則能透過剪接、符號、隱喻以及認知心理學的原理,使觀眾能夠在心中補全未被直接展現的情節,進而讓作品蘊含更多層次的訊息。這種技巧不僅提升了藝術作品的信息密度,也被視為美學上的一種追求,成為歷代藝術家努力的方向。
今敏的作品就是超載美學的極致,其中引用了大量電影經典跟心理學技巧,讓觀眾在有限的螢幕時間中被極大化的訊息衝擊。你可以在他的海報上看出這點,一張構圖簡直無法訴說他作品萬分之一的美感。
敘事美感的轉變與數位時代的挑戰
然而,在今天這個數位信息氾濫的時代,敘事美感的邏輯已經開始發生變化,這可以被視為一場革命。當載體的容量變得幾乎無限,我們必須採用全新的策略來維持信息的有效傳遞。這不僅是技術上的改變,更是思維方式的轉變。正如電腦在處理器效能無法有效應對龐大訊息量時,會採用壓縮和轉檔等方法處理舊檔案以提升效率。人類在處理大量信息時也需借鑑這些策略。在載體頻寬持續增強的同時,其容量已超越人類感官的處理能力,使得傳統的超載美學逐漸不合時宜。當可以隨意存儲和接收海量信息時,過去的節約和壓縮信息的做法似乎已不再必要,就如同若能夠帶著整棟房子去旅行,誰還需要精心打包行李呢?在這樣的背景下,我們必須重新定義和理解新媒體中的敘事美學。
新媒體時代的藝術挑戰與敘事轉型
在新媒體的時代,傳統的藝術形式和敘事方式面臨巨大的挑戰。串流平台每分鐘上傳的影片量龐大到我們一生中都無法看完。大多數短視頻在播放五秒後就被關閉,這表明新媒體中人們追求的是「降頻」而非信息的超載。這種追求在迅速發展的遊戲引擎和人工智慧生成內容(AIGC)中表現得尤為明顯,其中的內容正以難以控制的方式狂野生長,充斥著迷因和創新。此外,單一作品中的信息量也變得驚人。以遊戲為例,它被認為是當前「載體容量」最大的敘事媒介。在2022年4月5日釋出的虛幻引擎5示範片中,我們看到水流、光線和岩石的物理性展演,以及由人工智慧自動操縱的飛鳥和蟑螂等生物。這些元素的動態和反應不再需要藝術家逐格調整,它們彷彿是「活著」的,獨立於藝術家的創作之外。
這引出了一個哲學問題:「假如一棵樹在森林裡倒下而沒有人在附近聽見,它有沒有發出聲音?」這個問題探討「感知」與「現實」的關係。如果一件事情發生在所有人的意識之外,那它是否真的存在?在流媒體和元宇宙中,可能有無數棵樹正在倒下,卻沒有人聽見。即使這些樹倒下的姿態再怎麼美,對我們來說也沒有意義。這樣的時代背景下,藝術家必須認知到敘事革命已經來臨,我們需要告別「超載美學」。如果繼續只專注於雕琢層次和技巧,這些努力可能不會被更多人注意到,其價值也可能因此貶值。許多當代偉大的藝術家對這場敘事革命感到無所適從,他們中的許多人選擇回到自己擅長的媒介,用數位工具或是時間追求更多細緻的細節。即使觀眾正在流失,他們也無怨無悔,相信媒體終會回歸本質。….但我不這麼認為,藝術家即時要復古或追求極致的工匠精神,也應該認清普世審美觀已經顛覆,這會讓他們充滿人文精神的精緻藝術裡,多了一層與時俱進的智慧。
重新定義藝術家的角色與策略
在載體空間超越我們的認知世界時,藝術家追求的不應僅是最佳保存「人」的價值。傳統上,當載體的強大不足以承載想要表達的信息量時,「超載」曾經是最佳選項。然而,在當前這個時代,我們面對的是一個全新的問題:載體的空間已經超越了我們的認知能力,那麼藝術家應該做什麼來優化訊息品質呢?
這就需要我們將人類的主觀宇宙比喻為一台電腦,其中感知是運算能力,負責處理來自外界的信息。在這個比喻中,藝術家的創作就如同電腦的檔案格式,而每一件藝術作品則是一個獨特的檔案。隨著檔案格式的演進,我們所需要的是一種新的美學來對內容進行最佳化,使其適應於現代媒體的無限空間。當電腦的運算能力和儲存空間都足夠時,我們追求的是將所有能感知的信息都封裝在檔案中,儲存在硬碟上,這就是傳統的「超載美學」。但如果電腦的硬件沒有相應的更新,而出現了更多容量大、但占用空間更多的新檔案格式時,我們該如何確保舊檔案不被排擠或刪除?這就是我們需要探討和追求的「新美學」。
「轉檔」美學的藝術策略
在這個新美學的範疇下,我們可以從電腦工程學中汲取靈感,比如「轉檔」(File Conversion)的概念。當數位檔格式改變時,我們可以將舊內容格式轉換成與新載體相容來延續,儘管過程中會有內容質變與流失。
傳播載體巨變在歷史上發生過很多次,當留聲機和廣播出現時,歐洲歌劇歌唱家與京劇演員必須在新媒體上重新展現,卡羅素的暢銷唱片和梅蘭芳的有聲電影1可作為代表,儘管舊藝術明星透過新媒體的轉載只是一種權宜之計,不論是歌劇還是京劇,都是在舞台上發展的美學,無法表現新載體的優勢,但為了填補新媒體誕生初期的內容真空,暫時吸引觀眾注意力,這些新媒體的應用者都暫時借用舊明星來填新媒體,也取得不錯的效果。
藝術作品的「壓縮檔」
但舊藝術終究無法完全展現新媒體的優勢,當新媒體強勢成為主流時,舊媒體的明星也只能成為過去。儘管如此,歌劇藝術家至今仍有聽眾,京劇元素也是活得不錯,雖然影響力遠不能與其高峰相比,但在如今高度分眾的市場裡絕對有一席之地。這些新一代的“古典藝術家”又如何做到的?我們發現這些經典藝術家的創新,不是在追求超載更多新題材,反而是在追求「壓縮」。他們專注於演繹經典劇目,並將其淺顯化跟碎片化,只表演該曲目中最著名的區段。這種精煉和符號化的過程,雖看似膚淺,實則是對藝術精華進行最佳化儲存的一種壓縮方式。這種精煉後的語言不僅吸引了廣大年輕族群,也能在流行文化中被不斷地模仿和迷因化,從而得以保存。
近日迪士尼的大片都是翻拍旗下老IP,不也是壓縮技術的體現?但這是否也代表電影媒體「老」了呢?
“杜蘭朵公主”,更確切地說是其中那首:”公主夜未眠”,變成歌劇的樣板。這是舊藝術敘事內涵被高度「壓縮」的表現,這種技巧有利於新大眾理解舊藝術的綱領,並適應迷因演化,寄生於其他媒介中持續流傳
「轉檔」與「壓縮」不只是比喻,也是保存過量信息的有效方式。現如今許多當代藝術家有意識地仿古,他們重拾使用傻瓜相機拍照的技術、發行黑膠唱片、拍攝定格動畫、翻拍經典影集,並在近年掀起了一股流行潮流。這些仿古的作品,雖然使用了舊的藝術形式,但卻在新的載體技術上展示成果。例如,仿古的照片大多是數位沖印後放在社交媒體上,看似古樸的定格動畫是用數位攝影、3D列印和動態控制技術拍攝的。至於黑膠唱片,除了那些堅持只聽全類比錄音和使用真空管音響的超級發燒友外,絕大多數新加入的年輕黑膠愛好者其實是在聽以數位母帶刻製的大眾黑膠,使用的播放器大多也是可以通過藍牙連接到數位音頻的低價播放器。這些年輕的復古愛好者追求的不是對古老技術的完全復刻,而是在追尋「人」的痕跡,即信息的核心。
復古藝術與新媒體的共鳴
我想要強調的是:這群復古藝術家之所以能夠成功,是因為他們「有意識」地仿古。他們並非單純地模仿前輩的創作思維,而是透過復古創作來突出自己在數位藝術紅海中的獨特性,並用復古的方式來強調人的存在感,從而對抗人工智慧生成內容(AIGC)帶來的虛無感。他們在舊媒體中找到了新的美學技巧,這些技巧包括追求偶然性、刻意展示創作過程、以及凸顯人為瑕疵等反直覺的特質。這種帶有意圖的復古才真正有意義,若只是無意識或隨意地在舊媒介中創作,不僅不會吸引更多的欣賞,反而會突出作品的笨拙和幼稚。
新媒體時代的敘事邏輯還有許多層面,並有更多技巧正在被心靈手巧的藝術家不斷地探索和定義。我將在接下來的文章中為大家整理那些成功的案例,並嘗試回答當代藝術家們都在追尋的問題:我們該在什麼媒介、用什麼技巧和邏輯去傳達和保存那些有意義的感知?如果能夠回答好這個問題,那我們就能在新媒體中毫無障礙地進行對話、學習,並以最真實的方式生活。這對於傳播和行銷專業人士至關重要,對於藝術家而言也同樣重要,對於每一個在巨量信息中略感迷失的人來說,這都是一個需要澄清和理解的重要課題。
- 梅蘭芳亦是中國彩色電影的第一人,有聲電影「生死恨」是在抗戰期間拍攝的。 ↩︎